画医

    美人巷尽头,有处园子,名“茧园”。园门常闭,青苔侵阶,唯东厢纸窗透出昏黄灯火。镇上人知道,那是陈墨疴的住处。     &n…

    美人巷尽头,有处园子,名“茧园”。园门常闭,青苔侵阶,唯东厢纸窗透出昏黄灯火。镇上人知道,那是陈墨疴的住处。

     陈墨疴是个画医。

     这称呼古怪。郎中医人,兽医医畜,他医的,是古旧字画。

     他约莫五十年纪,清癯得像一竿被岁月风干的青竹。脸色是长年不见太阳的苍白,唯有一双手,指节匀长,稳定如老树根须,指尖总带着洗不净的墨色。他穿玄色苎布长衫,静立时,几乎要融进身后暗影里。话极少,声音也淡,像隔着一层棉纸。

     他的“医馆”,便是那间东厢。里头没有药柜银针,只有大大小小的宣德炉燃着不同的香,一叠叠素宣古纸,青瓷碟里盛着研磨好的颜料。空气里混着墨香和一丝极淡的药草气。

     这日,方观渔先生携一轴手卷,踏着晨露而来。他神色凝重,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樟木匣的仆人。

     “墨疴先生,”方观渔拱手,“此乃先祖浚颐公手书《炉桥雪霁图》长卷。去岁受潮……”

     匣子打开,一股霉气。那手卷展开,绢本脆弱,大片霉斑如乌云罩顶,墨色脱落,还有几处断裂。

     陈墨疴只扫一眼,便垂下眼帘。他用指尖,隔着空气,极轻极缓地在那断裂处上方拂过,如同诊脉。良久,取盏清水,以指尖蘸了,在边上轻点,观水珠晕散。

     “能医。”他吐出两个字。

     “需多久?”

     “百日。”

     方观渔长揖到地。

     此后百日,茧园灯火熄得更晚。

     陈墨疴先以特制蒸汽熏蒸卷轴,让绢丝恢复韧性。去霉时,用软毫蘸了自制药水,轻敷霉斑,待其溶解,再以古纸吸附。动作慢得叫人心焦,他却如老僧入定。

     最奇是“接笔”。他并不急着调墨,而是将残卷悬于壁间,日日对坐凝视。有时一看半日,仿佛要将数十年前方浚颐运笔时的心绪、力道,都看进眼里。

     直到第九十九日夜里,陈墨疴忽然起身。净手,焚香。取明代古墨,注水研磨。磨墨声沙沙,带着奇异韵律。墨成,他换秃毫笔,闭目片刻,再睁眼时,眸中精光一闪,手腕悬空落下!

     笔尖在断裂处几个转折。再看时,断掉的笔意已然续上,天衣无缝,气韵贯通。

     百日之期至,方观渔再来。展开长卷,霉斑尽去,断裂无踪,墨色如新。他对着补笔处久久凝视,竟伏案痛哭。

     “神乎其技!墨疴先生,您这不是医画,是招魂啊!”他执意要付重金。

     陈墨疴只收材料钱,将余银推回:“物有其命,人尽其心。如此而已。”

     陈墨疴医画,有时近乎“霸道”。

     镇上有家“宝翰斋”古玩铺,金掌柜收了一幅宋代佚名山水。画是好画,可惜被前代藏家胡乱题了鉴藏印章,喧宾夺主。

     金掌柜求到陈墨疴门下。

     陈墨疴看了,眉头微蹙。“洗掉?”

     “能洗?”

     “能。损一分原墨。”

     “这……”金掌柜犹豫。

     “不洗,此画永无面目。”陈墨疴语气平淡,却不容置疑。

     金掌柜咬牙应了。

     陈墨疴取新采木芙蓉叶,捣出汁液,混合珍珠粉,调成糊状。将这碧绿糊小心敷在多余印章上。然后,便是等。

     三日之后,揭去干涸的糊。朱红印泥大半褪去,画心原墨几乎无损。

     金掌柜喜出望外,连称“神仙手段”。

     陈墨疴却看着那画,轻轻摇头:“终究是伤了元气。”他提笔,在画卷留白处,以极淡赭石补一株遒劲枯松,巧妙掩去最后印痕。那松树孤峭,与画中山水浑然一体。

     “画病如心病,堵不如疏。”陈墨疴搁笔。

     陈墨疴也有不医的时候。

     有个暴发户,捧着一幅美人图,说是唐伯虎画的,趾高气扬来到茧园。那画绢色暗沉,人物面目模糊。

     “陈先生,给我把这美人脸洗出来,要鲜亮!钱,不是问题!”

     陈墨疴展开画,只看一眼,便卷起递回。

     “不医。”

     “为何?”

     “画是假的。”

     “假的?”暴发户跳起来,“你胡说什么!我花了大价钱!”

     “画皮易仿,画魂难偷。”陈墨疴语气转冷,“此画骨相全无,气韵卑弱。”

     暴发户恼羞成怒,污言秽语。

     陈墨疴不再理会,转身取过那锭作为定金的白银,走到院中宣德炉前,竟将银子,“噗”一声,丢进炉火。

     暴发户目瞪口呆。

     “你的钱,脏。”陈墨疴看着银子在火中熔化,变黑,“请回。”

      陈墨疴最传奇一事,关乎“庙上庙”里一幅壁画。

     那壁画年代久远,绘的是药师佛净琉璃世界。历经香火熏燎,色彩剥落,佛像面容漫漶不清。老住持发愿修复,请了多位画工,皆束手无策。

      最终,请动了陈墨疴。

      他搬进庙里,在偏殿住下。先看。不只看画,也看殿宇结构,看光线流转,听晨钟暮鼓,与老住持谈论佛法。

     看了七七四十九日。他开始清理画壁。用鸡毛掸子蘸微湿米汤,一点点拂去积年烟尘。然后以极细的笔,蘸极淡的墨,顺着残存笔意勾勒轮廓。那不是补,是“引”。

     接着敷色。颜料是他亲自去“乌龟滩”捡选矿物,对照古方研磨调制。那朱砂红得沉静,石绿温润,金粉内敛。

     他每日只画一小片。有时只是佛身一道衣纹,或莲座一瓣莲花。画完便退后凝视,若觉不谐,立即以清水洗去重来。

     如此整整三年

     三年后浴佛节,帷幕拉开。满殿生辉!壁画重现光华,药师佛宝相庄严,诸菩萨栩栩如生。更奇的是,新补部分与旧画浑然一体,毫无突兀。

     老住持率众僧顶礼膜拜,称“佛缘再造”。

     陈墨疴却在那日傍晚,独自收拾工具,默默下山。回到茧园,大病一场,形销骨立。

     病愈后,他依旧医画,只是话更少,人更静。

     炉桥镇的人说,陈墨疴医的不是画,是附在画上的时光,是留在笔墨里的魂。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道裱褙,一方古砚,静静地,守着那些不该被忘却的旧精魂。

     月光照进茧园,东厢灯火还亮着。空气里,是永恒的墨香、药草香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穿越了时光的叹息。

作者简介:

  郑鹏程,男,1981年毕业于滁州师专,1988年毕业于安徽教育学院,1996年至华师大研究生班进修一年,先后在定远中学、定远县委宣传部和定远县文联任职,系安徽省作协五届理事,滁州市作协第一届副主席,作家在线签约作家,在《人民日报》《清明》《安徽文学》《安徽日报》《文学与文化》等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。

作者: 环滁教育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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