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舌上河山
北门大街的青石板路,年深月久,磨得油光水滑。街腰踞着孔家七进大宅,黑漆大门,黄铜门环。孔老太爷,前清做过五品官,告老还乡,几大马车箱笼沉沉地压过石板路。箱笼里塞满古人字画,珍奇古玩。可惜老太爷老太太走得早,偌大家业,全落在独子肩上。这独子生得奇,胎毛稀疏,黄不黄,白不白,邑人便顺口唤他“毛大”。毛大,姓孔,名世襄。父母在时,给他娶了一房媳妇,张氏,银盆大脸,白白胖胖,性子温和,持家是把好手。
毛大这人,心思全在一张嘴上。父母一去,如同松了缰绳的野马,撒开蹄子,直奔那吃食的汪洋大海里去。功名?营生?一概不闻不问。家里城外的好田,一片片换成叮当作响的银元,银元又流水般淌进全兴楼、醉仙居这样大小酒店的柜台。田产尽了,便卖房子。七进大宅,先后卖掉两进。银子到手,立刻支起排场。
毛大吃食,讲究精细,追求刁钻,更重排场。
全兴楼的“焐牛肉”和“涨鸡蛋”,是他心头好,每回来了必点。跑堂的见他那稀疏的黄毛在门口一晃,便立时吆喝:“孔爷雅座!焐牛肉、涨鸡蛋——走着!”那焐牛肉,须得选上好的黄牛肋条肉,文火慢煨,火候拿捏得像绣花,不急不躁。肉煨得酥烂,筷子一戳即透,汤汁却清亮亮的,浮着点点金黄油星,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。涨鸡蛋更是功夫菜。青花大碗底,磕几个新下的鸡蛋,竹筷搅打,蛋液打得匀透,黄白交融如蜜。兑入滚热的高汤,再上笼屉,隔水蒸。火候到了,端出来,颤巍巍,嫩汪汪,如同凝脂豆腐。面上撒的那层细碎的火腿末、虾籽,红白相间。舀一勺送入口中,滑嫩鲜香,倏忽即化,只留满口余韵。
毛大并不满足寻常,时常生出奇想。有一日,不知哪根筋搭错,点名要吃“清炒鸭舌”。跑堂的伙计一听,脸都皱成了苦瓜:“孔爷哎,您老抬举!可这鸭舌……一只肥鸭只得一条舌头,凑一盘像样的,少说也得三四十只活鸭现杀!这价码,啧啧……” 伙计伸出三个指头,晃了又晃。
毛大正呷着盖碗里的明前龙井,眼皮也不撩,只把盖碗往桌沿轻轻一磕:“价码,你不用操心,只管做来。银子,我兜里有的是。”几十只肥鸭立时遭了殃,鸭身贱卖给了肉铺。一盘鸭舌端上来,根根剔透,弯弯如新月,只取舌尖最嫩那一点点。滚水焯过,葱段姜丝,旺火爆炒,临起锅淋一勺酱色亮油。油光水滑,异香扑鼻。毛大夹起一根,入口细嚼,闭目半晌,喉头微动,叹道:“妙!脆生生,嫩生生,鲜香满口,妙不可言!”
奇想如泉涌。某日午后,他歪在紫檀榻上翻看《随园食单》,读到“煨猪腰”一节,说要“煨至泥烂”。毛大立时来了精神,眼珠放光,一骨碌坐起,打发家里一位老佣人:“快去!请醉仙居朱老板来!就说有要紧事!”朱三匆匆赶来,袍角沾着厨房的油星。毛大指着摊开的书页:“朱老板,瞅瞅!照这食单,给我煨一盆猪腰泥来!要煨得透透的,入口即化,不见一丝儿筋膜渣滓!”
朱三搓着手,面露难色:“孔爷,这……十副上好腰子,剔净臊筋,捶打漂洗,费工费时,怕也只能煨出浅浅一小盆。火工更是要命,非得砂锅文火,炖上一天一夜不可。柴火、功夫、料钱……”
“多大事唦,就瘪古(没办法)啦。”毛大截住话头,挥挥手,不容置疑,“腰子要新鲜滚热的,今儿晌午现杀的!火工你只管用足心思,柴火用银丝炭,工钱翻倍!”朱三见他神色,知是推脱不得,应声去了。
十副猪腰,在醉仙居后厨,经过了剔、捶、漂、洗数道工序,腥臊尽去,入了砂锅,以火腿、老母鸡吊出的浓汤打底,文火慢煨。灶下守着人,火不能大,也不能断,直煨了一日一夜。第二天傍晚,砂锅盖子一掀,一股沉郁浓香直冲屋顶。那腰子早已酥烂,化作一盆细腻油润的腰泥。朱三亲自捧来。毛大舀一勺送入口中,果然如食单所言,泥烂无渣,鲜醇厚重,抚掌笑道:“袁子才诚不我欺!此味只应天上有!”
更奇的还有“煨猪肺汤”。两副完整猪肺,灌洗得雪白,对着太阳照,肺管里都透着亮光。切成几大块,与肥厚猪前蹄、老母鸡同入一口大陶瓮,炭火煨足一日两夜!直煨得那肺片几近消融,汤色浓白如脂如膏,表面只浮着几片薄如蝉翼、近乎透明的肺片影子。毛大捧起青瓷小碗,啜饮一口,闭目良久,缓缓吐气,那气息仿佛都带着汤的醇厚:“这汤……喝的不是肺片,是那熬进去的日月精气!值!”
便是寻常青菜、莴苣,到他嘴里也不寻常了。“鸡油扒菜心”,必选初冬经霜的矮脚黄青菜,霜打过的菜帮子微微发甜。只取中心三四片最嫩的菜芯,剥得干干净净,碧绿生青。用熬炼得清亮、滤去渣滓的鸡油,旺火清炒,锅气十足,出锅时依旧翠色逼人,脆嫩爽口。
“凉拌莴苣”,则只取顶尖寸许长的嫩梢儿,细盐略腌,挤去多余水汽,拌上上好香醋、小磨麻油、蒜泥,入口清脆,带着一股子山野清气,仿佛能嚼出露水味儿。
至于那吊汤的功夫,更是全县顶尖馆子的看家本领。鸭、鸡、猪蹄膀,配着瑶柱、火腿骨,吊出的高汤清亮如水,能照见人影儿,鲜味却浓得化不开。最后还需用精瘦的腰眉肉,细细剁成极细的肉糜“扫汤”,如同扫帚扫去尘埃,吸附杂质,滤去浮油,方得一碗至清至醇的“开水白菜”底汤。而毛大呢,每天都要吃上“开水白菜”这么一道菜。此菜底汤吊得如何,毛大是行家,能品出汤里少放了一粒瑶柱,或是火候差了一炷香。
他吃,从不独乐乐。身边总伴着两位清客:一位是前清落第的柳秀才,写得一手馆阁体好字,瘦金风骨;一位是画师吴先生,擅画翎毛花卉,笔下花鸟能闻香。每逢毛大点出奇菜异馔,这二位必是诗兴画意勃发,锦上添花。
那日“清炒鸭舌”上桌,玉白脆嫩,堆叠盘中,宛如一盘新月。柳秀才举箸沉吟片刻,朗声吟道:
“孔君置酒宴华堂,银箸翻飞玉笋香。
莫道珍禽舌易得,人间至味在尖尝!”
吟罢,自斟一杯,一饮而尽。吴画师早已铺开素笺,笔走龙蛇,寥寥数笔,勾出盘中鸭舌玲珑剔透之态,旁题四字:“舌灿春冰”,字迹清隽飘逸。
待那盆费尽火工的“煨猪腰泥”热气腾腾端上,异香满室,几乎凝滞了空气。柳秀才酒意微醺,击节又赋:
“十副玲珑化玉膏,随园遗韵火中熬。
舌尖泥烂乾坤小,始信庖厨胜舜尧!”
毛大听得眉开眼笑,稀疏的黄毛仿佛都舒展开了,连声叫好:“好个‘庖厨胜舜尧’!柳兄高才!朱老板,再烫一壶上好花雕来!今日不醉不归!”丝竹声起,是请来的女伶拨动了琵琶弦。
兴致浓时,毛大不拘一格。常唤来唱地方戏的清秀女伶,点几段《牡丹亭》、《玉簪记》的婉转唱腔,“袅晴丝吹来闲庭院,摇漾春如线……” “烟波江上两飞鸥,泪眼盈盈逐水流……”丝竹袅袅,佐酒怡情。有时酒酣耳热,心血来潮,甚至把替他剃头刮脸手法轻柔的张师傅,专做长衫马褂尺寸分毫不差的赵裁缝,技艺精湛能治鸡眼的修脚李师傅,乃至那风韵犹存、言语泼辣开着临街茶馆被唤作“赛西施”的柏二娘,一并请来入席。柏二娘一来,满室生春。席间高谈阔论,插科打诨,荤素段子齐飞,柏二娘的笑声最是爽脆响亮,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。毛大对此颇为自得,捋着似乎“炸”开了的黄毛道:“这才叫雅俗共赏,烟火人间!要吃就吃个热闹痛快!独乐乐不如众乐乐!”
二、青山烟火
好景难长。民国二十八年冬,日本人的铁鸟嗡嗡怪叫着,翅膀底下掉下黑乎乎的“铁蛋”。轰隆几声巨响,地皮都跟着抖三抖,城邑一半街市,顿时化作焦土瓦砾,烟尘蔽日,哭声震天。富户平民,拖家带口,仓皇如惊弓之鸟,涌向城外,箩筐扁担,哭爹喊娘。
毛大虽沉迷口腹,脑子却不糊涂。眼见烟尘滚滚,情势危急,他早做了打算。醉仙居老板朱三,是他多年吃喝知己,不仅舌头刁钻,更有一手在荒郊野外锅灶简陋处,整治出好滋味的本事,堪称“地行仙”。毛大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箱(里头是硬邦邦的金条、叮当响的银元、几张用油布裹了又裹的珍贵的宋元字画),找到正在醉仙居手忙脚乱的朱三:“朱老板,你我搭个伴,速离这阎王殿!”
朱三也不含糊,抹一把汗,把个蓝布包袱往肩上一甩:“孔爷说的是,去青山!西北三十里,山深林密,鬼子一时半会儿摸不到!走!”带上两个伶俐的小伙计,几人混在扶老携幼的难民潮中,深一脚浅一脚,踩着泥泞和碎石,奔青山而去。张氏妻子本要同往,毛大念其体胖脚小,山道难行,雇了辆人力车,让家里老佣,陪她先去城南五里拐亲戚家暂避,谁知,这一别竟成永诀。
朱三果然名不虚传。在青山深处,他用毛大一根黄澄澄、沉甸甸的金条,租下一户宽绰的农家院落。青石为基,茅草覆顶,黄泥抹墙,倒也干净敞亮。他又立刻展现出“食神”本色,挽起袖子,指挥若定:
“去!寻本分老农,用盐、洋火、布头,换他十来只半大的鸡苗,后院圈起来,搭个草棚!米糠拌野菜,精心喂养!日后有蛋有肉,细水长流!”
“屋后山溪,水清见底,鹅卵石都看得清!寻那深潭洄水处,下细网捞些小鱼小虾,巴掌长的白条最好!鲫瓜子也行。”
“这大山就是聚宝盆!冬笋、野蕈、枸杞头、马兰头、荠菜、野葱……每日清晨,露水未干时去采,要鲜嫩水灵的!老的、蔫的不要。”
“跟山民打交道,客气些!用我们带的盐、洋火、洋胰子,换些他们的腊肉、熏鱼、豆干、咸菜、粗粮细面,苞谷面、糙米也要!”
毛大初到青山,看着粗瓷大碗里的糙米饭、黑乎乎的咸菜疙瘩、几根清水煮的野菜,眉头拧成了疙瘩,筷子在碗沿拨来拨去,难以下咽。
朱三嘿嘿一笑,也不言语,系上围裙,亲自操持农家土灶。灶膛里塞进干透的松枝,噼啪作响,火苗跳跃。冬笋切片,薄如蝉翼,配着山民熏制的、红亮亮的腊肉同炒。腊肉咸香逼人,肥肉部分近乎透明,冬笋脆嫩雪白。采来的野鸡枞、松树蕈,洗净泥沙,炖上油黄的小仔鸡。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,渐渐煨成金黄澄澈的一汪,鲜味浓得化不开,直叫“眉毛都要鲜掉了”。
溪里捞的小杂鱼,裹了薄薄一层细面糊,入滚油炸得金黄酥脆,连骨头都酥了,撒上一小撮花椒盐。便是那山野菜,马兰头拌上切成细丁的五香茶干,淋点麻油;枸杞头只用嫩尖,清炒,出锅前烹几滴白酒。经他巧手,也都格外爽口开胃,带着山野特有的清气。
更有甚者,朱三不知从何处弄来新鲜荷叶、湿黄泥,将一只半大的肥鸡用盐、酒、姜末、几粒花椒里外抹遍,鸡肚里塞满泡发的香菇丁、冬笋丁。再用荷叶层层包裹,糊上湿黄泥,埋入灶膛滚烫的余烬灰中煨烤。数个时辰后,敲开干硬的泥壳,一股混合着荷叶清香与肉香的气味轰然炸开,鸡肉酥烂流油,色泽诱人,正是传说中叫化子的美食“叫化鸡”!毛大撕下一只油亮的鸡腿,顾不得烫手,啃得满嘴流油,手指都吮得滋滋响,对着门外满目青翠,感叹道:“朱三啊朱三,真乃点石成金,化腐朽为神奇!此间风味,倒也别致,胜却人间无数!妙!妙!”
柳秀才和吴画师也辗转寻来避难,形容憔悴,长衫沾泥。虽无昔日雕梁画栋、玉盘珍馐的排场,但在这山野之间,围着粗糙的石桌,吃着朱三巧手烹制的山肴野蔌,听着松涛阵阵、鸟鸣啾啾,倒也洗尽铅华,别有一番闲适野趣。柳秀才酒至微醺,望着远山含黛,云卷云舒,即景生情,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须吟道:
“烽火连天避远岑,山肴野蔌胜侯鲭。
莫言鼎鼐无寻处,且向烟霞醉太平。”
吟罢,眼角似有湿润。吴画师则铺开有些磨损的宣纸,笔蘸淡墨,寥寥数笔,画了一幅《青山避食事》:画中毛大、朱三、柳秀才围坐青石,石上杯盘简朴,山蔬野味,背景青山隐隐,烟岚浮动,笔墨极是疏朗,一派萧散隐逸之风。毛大看了,连声说好,小心卷起收好,叹道:“此情此景,当浮一大白!”
三、臊子戏倭
在青山深处躲了数月风头,听得县城局势稍稳,鬼子据点初立,尚未大肆清乡。毛大挂念家中残存的产业,特别是库房里没来得及带走的字画,便与朱三等人,趁着夜色,悄悄潜回定城。
七进大宅,已不复旧日荣光。为口腹之欲变卖两进,日寇轰炸又烧毁三进,炸塌的房梁焦黑如炭,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。只剩两进勉强可住的残破房屋了,和几件紫檀桌椅,还有少许未被焚毁的字画,景况凄凉至极。
毛大抚摸着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焦木梁柱,黯然神伤,半晌无言。更是雪上加霜的是,贤惠的妻子张氏,已在轰炸中罹难,尸骨无存,连个念想都没留下。毛大对着废墟,枯坐半日,形销骨立,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。
生计日蹙,但毛大那张嘴,仍是头等大事。他咬牙又卖了一进残破房屋和几张字画,换了些叮当作响的银元。昔日动辄十数人觥筹交错的雅聚,再也办不起了。至多叫上柳秀才或吴画师,寻个相熟的小馆子,点些现成菜肴,烫一壶薄酒,追忆往昔繁华,唏嘘不已。那些耗费火工、刁钻古怪的奇想,如同隔世的旧梦,只能深埋心底。
一日晌午过后,太阳懒懒地偏西。毛大腹中饥饿,袖着手,踱进西门大街那家“好再来”饭铺。铺子门脸不大,油腻腻的,桌凳也旧,却因掌柜老陈炒得一手“牛二臊子”,而小有名气,是毛大如今常去解馋的去处。所谓“牛二臊子”,是取牛腰眉肉(即牛里脊与外脊之间最细嫩处,俗称“黄瓜条”,肉纹细密)切成骰子小丁,配以本地特产的一种小棵酱菜(类似雪里蕻,但更脆嫩,带点独特的微酸),急火爆炒而成。肉丁嫩滑,酱菜脆爽,咸鲜中透着一股子酸香,极是下饭。
毛大去得迟,店中食客已散尽,只剩几个空碗摆在油腻的桌上。他拣个靠里的位置坐下,点了一盘牛二臊子,一碗糙米饭。老陈应着,灶下立时响起“嗤啦”的爆炒声,香气瞬间弥漫开来。毛大刚吃了一半,扒拉着碗里油亮的肉丁和深绿色的酱菜,忽听门外一阵喧哗,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
一个穿着崭新绸衫却掩不住猥琐气的汉奸,正是西门外有名的混混王二狗,抢先冲了进来,对着柜台后惊疑不定的掌柜老陈,急赤白脸地吼道:“陈老板!快快快!太君!驻县城的小队长渡边太君,听说你家的牛二臊子炒得顶呱呱,特意过来米西米西!马上就到!赶紧的,准备最好的!要是伺候不好,太君生气,砸了你的铺子都是轻的!”
老陈一听,脸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!日本鬼子凶神恶煞,那是出了名的!伺候不好,轻则打砸抢,重则小命难保!店里的上好牛腰眉肉早已用完,只剩些边角碎肉,哪里现做得出一盘像样的牛二臊子?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,后背瞬间湿透,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目光扫到角落里还在慢条斯理扒饭的毛大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,几步窜过去,带着哭腔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要跪下来:“孔……孔爷!您老见多识广,菩萨心肠,救命啊!帮帮忙!这……这如何是好啊?要出人命了!我的铺子……我的老命啊!”
毛大放下筷子,抬眼看了看门口探头探脑的王二狗,又瞥见门外的街面上,几个穿土黄军服、扛着“三八大盖”的日本兵,簇拥着一个留着仁丹胡、身材矮壮的军官(正是渡边小队长),正往饭店走来。毛大脸上那惯常的饕餮神情,瞬间隐去,换上了市井小民特有的混杂着精明、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的神色。他略一沉吟,目光扫过自己吃剩的半盘臊子——油亮的肉丁和深绿色的酱菜混在一起,散发着诱人的咸鲜香气;又瞥见柜台上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,眼中精光一闪,计上心头。
“莫慌。”毛大压低声音,异常镇定,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权威。他迅速将自己盘中剩下的肉丁和酱菜拨到一个小碟子里,藏在自己饭碗底下。又指着盘中剩下的油汪汪的汤汁,对老陈说:“快!拿个干净碗,把这汤汁滗出来,留着!一滴都别浪费!” 接着,他指向那粗大的牛油蜡烛:“快!把那蜡烛,拿过来,放灶火上烤化了!快!火要大!”
老陈虽不明所以,但知毛大必有主意,如同得了圣旨,连忙照办,手忙脚乱地找来一个粗瓷碗。毛大亲自上手,用火钳夹着那粗大的牛油蜡烛,凑到灶膛口跳跃的火焰上烤。滚烫的牛油受热融化,滴滴答答,如同泪珠,落入碗中,发出滋滋的轻响,一股浓烈的荤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。他又急促地指挥老陈:“快!切些瘦猪肉丝!要快!越细越好!长短粗细要像那二臊子!快!”
牛油化出小半碗,油汪汪、黄澄澄,散发着强烈的荤腥气;老陈手忙脚乱切好的猪肉丝也摆在一旁,看着倒也齐整。毛大将那滗出的臊子汤汁倒入烧得滚烫的铁锅中。汤汁遇热,“嗤啦”一声,白气升腾,香味被激发出来。待汁水滚沸冒泡,迅速将那化开的滚烫的牛油,“哗啦”一声倒入锅中。牛油遇热汤,浓烈的荤香,如同炸弹般瞬间爆发出来,充斥了整个狭小油腻的饭铺,强烈得几乎令人窒息!再将那切好的猪肉丝,倒入油花四溅的锅中,快速翻炒。毛大眼疾手快,立刻撒上一大把酱菜,再猛火颠勺几下!酱菜的咸酸味、牛油浓烈的荤香、肉丝的肉香、汤汁的复合味道,在高温下粗暴地混合翻滚!
王二狗点头哈腰地引着渡边小队长,一脚跨进店门门槛之时,一大盘热气腾腾、油光红亮、“香气”浓烈得几乎呛人的“牛二臊子”,恰好出锅!那油汪汪、红亮亮的卖相,竟比真品还要诱人三分!腾腾热气一下模糊了渡边那张倨傲的脸。
渡边抽了抽鼻子,小胡子得意地翘了翘,露出满意的神色,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店内。毛大早已将那小碟里的真臊子拢在袖中,正对着那盘刚出锅、还在滋滋作响的假货,夸张地伸长脖子,对着那盘假货嗅了又嗅,鼻翼翕动,脸上堆起极其陶醉、近乎谄媚的笑容,伸出大拇指,极其夸张地比划了一个“顶好!大大的好!”的手势!嘴里还“啧啧”有声,咂摸着嘴,仿佛回味无穷,意犹未尽。
渡边不懂中国话,但毛大那夸张的肢体语言、陶醉的表情和翘得高高的大拇指,他看得清清楚楚。他得意地“哟西”一声,以为这本地食客在向他极力推荐这无上美味,便不再看毛大,大喇喇地走到老陈擦了又擦的方桌旁,一屁股坐下,军刀哐当一声靠在桌腿。
老陈强压着咚咚狂跳的心,赶紧将那盘还滋滋作响、热气腾腾的假牛二臊子,端到渡边面前,又盛上一碗冒尖的白米饭。渡边笨拙地夹起一大筷子,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。牛油浓烈的荤香和酱菜的咸酸味,瞬间充满口腔,掩盖了一切(猪肉丝本身寡淡无味,全靠这重油重味来提)。渡边嚼了几口,觉得这“肉丝”似乎过于软烂,少了点牛肉特有的韧劲和纤维感,但那浓烈到近乎蛮横的油脂香气和咸鲜酸味,完全麻痹了他的味蕾。他哪里吃过正宗的牛二臊子?以为中国小馆子的“名菜”,就是如此粗犷浓烈的风味。他学着毛大,也伸出大拇指,对着王二狗和老陈,含糊不清地赞道:“哟西!大大的,米西米西!” 随即狼吞虎咽起来,吃得满嘴油光,发出响亮的吧唧声。
王二狗在一旁谄笑连连,唾沫星子乱飞:“太君喜欢就好!喜欢就好!小店荣幸之至!蓬荜生辉!”
毛大此时已悄悄起身,踱到冷汗涔涔的老陈身边,低声道:“那蜡烛钱,算我账上。” 说罢,袖着那尚有余温的真臊子,不紧不慢,如同饭后散步消食一般,踱出了“好再来”的门槛。
柳秀才听闻此事,抚掌大笑,连饮三杯粗酿的苞谷酒,呛得连连咳嗽,笑出了眼泪,特作打油诗一首:
“牛油蜡烛假作真,袖里乾坤戏倭军。
莫道饕翁只知味,急智赛过十万兵!”
此诗后来被吴画师用工楷小字,题在《青山避食事》画卷的留白处,成了毛大那跌宕起伏的饕餮生涯中,一抹辛辣而诙谐的注脚。
四、余味绵长
光阴荏苒,世事如棋。解放的炮声震醒了县城。毛大的最后一进残院,在土改的锣鼓喧天声中收归公有。毛大真正成了无产者。因他毕竟不是地主恶霸,又因早年那手做牛二臊子的绝活,有些飘渺的名头,便被安排进了新成立的“合作化饭店”。他成了合作化饭店里一个卖筹子的老孔,油腻的木盒子里,红筹素,蓝筹荤。每日里收钱、递筹、找零,手指上沾着永远洗不掉的油腻和铜钱味儿。他的灶台手艺,如同深埋地窖的老酒,只在县里一位管商业的领导来“检查工作”那次,惊鸿一瞥般露了一手——炒牛二臊子——肉丁切得依旧均匀,火候拿捏得刚好,炒出来油润红亮,香气扑鼻,领导连声夸赞:“老同志,手艺还在嘛!”但这昙花一现的荣光,很快淹没在“量大油足”、“服务工农兵”的时代洪流里。毛大也乐得清闲,每日卖完最后一枚筹子,便默默蹲在灶膛口,就着微弱的余火,烤着馒头,沉默得像块被油烟熏透的石头。
六零年饥馑,粮食紧缺。毛大蜷缩在合作社饭店冰冷的库房角落,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,身上裹着一条破絮外翻的旧棉被。库房里是些坛坛罐罐,锅锅盆勺,还有几张坏了的旧桌椅。他瘦得脱了形,颧骨如刀,高高耸起,眼窝深陷如洞,只有那双偶尔转动的眼睛,还残留着一丝旧日饕餮的光亮。
稻草深处,藏着一小陶罐凝固发黄的猪油,是他的唯一希冀了。合作化饭店里原来喂了一头猪,喂着客人吃剩的饭菜碎屑,后来客人渐渐稀少,哪还有食物再去喂猪,便悄悄把猪宰杀,按每家人口多少,把猪肉分了。毛大光棍一人,只分了这一小陶罐猪油。他枯槁如鸡爪的手指,曾挑剔过最嫩的菜心,如今却只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,掰着掺着麸皮和玉米芯粉的馒头,而这已是他现在最好的食物了。那曾尝遍人间至味的舌头,已被磨砺得麻木迟钝,尝不出半分“好”来。好在还有一小陶罐猪油,嗓子被刮拉得厉害时,挖了点放在碗中,冲了半碗开水喝下去,感到润和多了。他分给隔壁孙寡妇儿子小石头的抹了油星的馒头,是他作为“吃主儿”骨子里,最后一点对“滋味”近乎本能的施舍了。
日历翻到一九八三年。合作化饭店那块油漆剥落、字迹模糊的旧牌子,终于被摘下,丢在墙角。与此同时,斜对面,一阵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炸响,红纸屑飞了满天,落了行人一头一脸。一块簇新的、刷着亮闪闪红漆的招牌,被两个小伙子嘿呦嘿呦地挂了起来:“个体经营:孔记牛二臊子”。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,议论纷扬。
毛大却没有在自家侄子的新店门口,坐在合作化饭店那间狭小、阴暗的门房里。合作社饭店早已门庭冷落,货架空了大半,只剩下几个老职工守着点旧家当,打打扑克,消磨时光。毛大退休后,无处可去,合作化饭店照顾,让他守着这门房,算是个不要钱的落脚处。门房小木窗的玻璃上的,积着厚厚的灰垢,正对着“孔记牛二臊子”热闹的开张场面。新店主是他远房侄子孔德全,三十出头,年富力强,穿着笔挺的蓝涤卡中山装,胸前别着朵大红纸花,满面红光,正拱着手,大声招呼着四方宾客,意气风发,声震屋瓦。
孔德全眼尖,瞧见了斜对面门房里,枯坐如老树根的毛大。他忙用店里最好的青花细瓷小碗,盛了满满一碗刚出锅的油亮喷香的牛二臊子,小心翼翼地端过街来,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房门:“大伯伯,您尝尝!开业头一碗,按您当年教我的法子,一丝不差做的!您给掌掌眼,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!”
碗里,油亮的牛腰眉肉丁,饱满诱人,碧绿的蒜苗段,青翠欲滴,红艳的辣椒末点缀其间,热气腾腾,浓烈的荤香混合着蒜香,毫不客气地钻进毛大那早已迟钝的鼻孔。毛大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仿佛从深水中浮起。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,手背上的青筋蚯蚓般凸起,颤巍巍地接过碗和竹筷。他夹起一小块肉丁,送入口中。周围几个老伙计也凑过来看,孔德全更是满脸期待,屏住了呼吸。毛大慢慢地嚼着,腮帮子费力地蠕动着。那曾无比熟悉的浓香醇厚,如今尝在嘴里,却只剩下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油腻感,糊住了整个口腔,舌头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油膜包裹着。紧接着,一股源自饥饿年代的苦涩,顽固地从舌根泛上来,驱之不散。他皱了皱眉,又夹起一小根蒜苗,放在仅存的几颗牙齿间,小心翼翼地咀嚼。蒜苗的辛辣鲜嫩早已消失,舌尖反馈的,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苦涩。
“怎么样,大伯伯,味道正不正,火候够不够,咸淡怎么样?”孔德全急切地追问,身体微微前倾。
毛大放下碗筷,混浊的目光越过侄子殷切的脸庞,投向窗外喧嚣红火的新店——崭新的招牌,簇拥的人群,鼎沸的人声。又缓缓环顾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间斗室——斑驳掉灰的墙壁,堆了杂物的角落,空气中弥漫着陈腐气息。最后,目光落回面前那碗油光锃亮的臊子上。他缓缓地摇了摇头,稀疏花白的眉毛耷拉着,嘴角牵动了一下,像是想努力挤出一个表示赞许的笑容,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带着一种洞穿岁月和难以言喻的荒凉:
“味蕾……坏了。早些年饿狠了,那粗砺的食物,把舌头上的‘好’都磨平了,磨秃了。如今这油水,反倒成了负担,只觉得糊嘴,发苦,咽下去都费劲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飘向了极其遥远的地方,那里有全兴楼雅间雕花的窗棂,有青山溪边跳跃的灶火,也有合作化饭店库房冰冷墙壁上摇曳的孤影。
“人呐,其实不是饿死的。”毛大轻轻地说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,耗尽了残存的力气,“是馋死的。”
孔德全愣在原地,张着嘴,一时没明白这话里蕴藏着的的辛酸与悖论。毛大不再看他,也不再理会那碗渐渐凉去的牛二臊子,慢慢转回身,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背,重新蜷缩进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,闭上了眼睛。
窗外“孔记牛二臊子”开张的喧闹声浪,一阵阵涌进来,震得窗棂上的积灰簌簌落下。门房内却一片沉寂,只有午后斜阳透过蒙尘的小窗,将几缕浑浊的光柱投射进来,无数细小的尘埃,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、旋转、升腾,又缓缓沉落。
五、食谭飘香
日子像北门大街的青石板,被岁月和无数双脚底板磨得愈发光滑,也愈发沉默。谁也没料到,毛大孔世襄这“馋死”的凄凉晚景,在垂暮之年,竟又被一阵奇异的风掀起波澜,泛起了一抹浓烈而恍惚的油光。
风起于青萍之末。起因是柳秀才的儿子柳文清。柳文清在省城一家颇有名望的出版社当编辑,为人沉静,好整理旧籍。这年秋天,他回县城整理父亲遗物,在老屋那口沉甸甸的樟木箱箱底,发现一摞褪色的蓝布包裹着的手稿。纸已泛黄酥脆,边缘起了毛边,墨色亦有些洇散,发出岁月特有的陈年气息。他屏住呼吸,小心展开纸页,心头大震。
原来是父亲柳慕贤(柳秀才)用蝇头小楷,密密麻麻、工工整整抄录的诗文。那字,是馆阁体的底子,透着清癯风骨。细读了下,不仅记录着父亲与毛大、吴画师等人历次雅聚的诗词唱和,席间谈笑,更详细抄录了毛大当年品评过的无数菜式,其详尽程度,令人咋舌:
全兴楼焐牛肉:“取黄牛肋条上肉,纹路细密者为佳。清水漂尽血水,入砂锅,注山泉水,水面高肉寸许。武火烧沸,撇尽浮沫,转文火。投老姜数厚片,葱结一,绍酒一盅。不盖严,留一隙泄气。煨三时辰许,以筷轻戳,透而无阻,肉酥而不散,汤清见底,浮金黄油珠数点。此谓‘焐’之真谛。” 旁有小字注:“孔兄尝言,火如绣娘引线,急不得,躁不得。”
清炒鸭舌:“活鸭宰杀取舌,沸水速焯,去膜衣,只留舌尖嫩肉,形如新月弯钩。葱白切寸段,嫩姜切细丝。铁锅烧红,下熟猪油(非菜籽油),油热烟起,下葱姜爆香,倾鸭舌,急火颠炒十数下。烹绍酒一匙,淋上好酱油数滴(取其色与鲜,非咸),撒细盐一撮,再颠三五下即起。色如玉,脆嫩无匹,鲜香盈室。一盘之费,足抵中人之家半月粮。” 页边有吴画师速写:几根弯月般的鸭舌,旁题“舌灿春冰”。
煨猪腰泥:“选新鲜猪腰十副,剥去外膜,平剖两爿,剔尽臊筋(白如丝络者),此步最要耐心,一丝不留。置砧板,以刀背细细捶打,直捶至绵软如絮。清水反复漂洗,至水清无血色。入厚壁砂锅,倾陈年火腿、老母鸡吊就之浓汤(汤需没过腰茸),投姜块(拍松)、葱结。炭炉置文火(非柴灶猛火),煨一日夜。期间需守候,汤微滚即可,火大则汤浑肉柴。待腰茸尽化入汤,成深褐色膏泥,香气沉郁内敛,离火。食时以白瓷小盏盛之,配银匙。入口无渣,鲜醇厚重,直透脏腑。《随园》所谓‘泥烂’,诚不我欺。” 页脚有柳秀才诗:“十副玲珑化玉膏……”
青山野蕈炖仔鸡:“青山所产松树蕈、鸡枞菌最佳。采得,勿水洗,以小刀削去根部泥沙,软布拭净。仔鸡一只,斩块。砂锅坐火,下少许腊肉丁煸出油,投鸡块煸炒至皮紧。倾山泉水,投野蕈。武火烧沸,撇沫,转文火,煨一个时辰。汤成金黄,菌鲜鸡香交融,清气袭人。临起锅,撒野葱花数茎。此味在山中,胜却珍馐无数。” 旁有小注:“朱三手段,化寻常为神奇,孔兄每食必叹。”
牛油蜡烛炒肉丝(戏倭记):“……仓促间,无牛肉,遂以猪里脊切极细丝,长短仿‘二臊子’。滗出孔兄盘中臊子汤卤备用。取粗大牛油蜡烛,灶火烤化,得油小半碗,其味腥膻浓烈。热锅,下臊子汤卤滚沸,倾牛油入锅,白烟轰起,异香(实为异味)弥漫。投肉丝急炒变色,速下‘二臊子’酱菜一大把,猛火颠匀即装盘。其色油亮红赤,其气霸道呛人。倭酋不辨真伪,竟大快朵颐。此急智也,然非正道,聊记一笑。” 柳秀才打油诗附后。
林林总总,做法、用料、火候、滋味、掌故轶闻,无不详尽,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油烟香气,听到锅勺叮当,看到毛大品菜时微眯的眼。诗词穿插其间,平添雅趣。稿纸边角空白处,还有吴画师当年即兴勾勒的菜式草图,虽只寥寥数笔,一盘鸭舌的玲珑,一盆腰泥的氤氲热气,一碗野蕈汤的清透,却神韵宛然,呼之欲出。柳文清翻阅之下,手指微微颤抖,大为惊叹!这不单是个人记忆,而是一部沉浸着烟火气与乱世沧桑的民国饮食风物志!是活的饮食文化化石!价值难以估量!
柳文清心潮澎湃,难以自抑。他专程回到县城,几经打听,在县饮食公司那间旧门房里,找到了蜷缩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中的毛大。阳光艰难地穿透蒙尘的小窗,在他枯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柳文清说明来意,想整理出版父亲遗稿,并请毛大做口述补充,核实细节。毛大的眼睛,起初像蒙着厚翳的玻璃珠,茫然无光。柳文清小心捧出那沓发黄脆弱的纸页,凑到他跟前,让他的手指,触摸着柳秀才的诗文和吴画师灵动的线条。他那指尖的触感,仿佛在触摸一段滚烫又冰凉的旧梦,一段被深深埋葬的饕餮年华。许久,他才哑着嗓子,说道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……馋出来的祸事……败家败得精光……没有脸提……有何好说的。” 语气里是深深的倦怠、自嘲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。
但柳文清言辞恳切,目光灼灼,再三说明此书非为猎奇,实乃保存一方饮食文化精粹,是父亲心血所系,亦是历史见证。柳文清又请来他的侄子孔德全从旁相劝。孔德全拍着胸脯,嗓门洪亮:“大伯伯,这是给您老扬名呢!也是给地方扬名!书出来了,我那‘孔记’的招牌也跟着沾光!您老就点个头吧!” 孔德全的媳妇,端来一碗新熬的冰糖桂花藕粉,也在一旁软语温言。最终,毛大像是耗尽了与人争辩的气力,眼皮沉重地耷拉着,望着窗外光柱里飞舞的尘埃,嗫嚅着:“随你们弄吧……莫提那些败家的事就好……臊得慌。”
柳文清如获至宝,回到省城出版社,一头扎进故纸堆里。他夜以继日,伏案疾书(实为誊抄校注)。精心整理、校勘、考证,对一些如今已罕见或名称变更的食材、调料做了详细注释,务求准确。又请社里最好的美编老周,一位擅长白描的老先生,依据吴画师当年的草图神韵,重新绘制了十余幅精美的工笔线描插图,笔触细腻传神。书名几经斟酌,定为《江淮食谭——孔世襄口述 柳慕贤笔记》。书稿送到分管古籍整理的副社长案头。这位副社长姓沈,本是江南世家子弟,幼时尝过家厨手艺,是个懂行的老饕。他翻开书稿,读到“清炒鸭舌”的精细讲究,“煨猪腰泥”的繁复火工,“青山野蕈汤”的清鲜本味,还有那“牛油蜡烛戏倭酋”的轶事中,所透出的民间急智与乱世辛酸,再配上柳秀才清雅隽永的诗句和老周笔下生动的插图,不禁拍案叫绝!“好书!奇书!”他连声赞叹。此书既有珍贵的民俗学、社会学史料价值(记录民国江淮之间饮食风尚与世态人情),又有独特的文学趣味(笔记小品文风,诗词点缀),更兼部分失传技艺的挖掘(虽多奢靡,亦可窥见古法精要),雅俗共赏啊!遂当即拍板,作为社里年度重点书目推出。
书一上市,果然畅销!首印五千册,月余告罄,再紧急加印一万册。尤其是江
淮一带的老饕、文化人、餐饮从业者、民俗研究者,乃至海外研究中国饮食文化的学者,争相购买,一时“洛阳纸贵”。书中记载的那些刁钻精细、几近奢靡的菜式,在物质逐渐丰裕、人们开始追求“吃文化”的八十年代中期,勾起了人们对“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”古老传统的无限遐想和猎奇心理。报纸副刊、文艺杂志纷纷刊载书评,称其为“一部舌尖上的民国江淮断代史”,“失落风味的重新发现”,“饮食文化活化石的抢救性记录”。毛大孔世襄,这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名字,连同他那段“七进房子吃剩一进”的传奇往事,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,成了文化名人。省报文化版的记者,还有市电视台“寻访老手艺”节目的编导,扛着笨重的摄像机和录音设备,蜂拥而至,挤满了那间小得几乎无处下脚的门房。镁光灯咔咔闪烁,强光刺眼,晃得毛大睁不开眼,下意识地用手遮挡。录音话筒杵到他干瘪的嘴边,记者连珠炮似地发问:“孔老,您当年吃鸭舌是什么感觉?”“您对《随园食单》的理解是否超越了袁枚?”“您如何看待自己从饕餮客到饮食文化传承人的转变?”……毛大茫然地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,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人们称他为“最后的吃主儿”、“活着的饮食活化石”、“民国的味道”。这些称号像一顶顶沉重的帽子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县里领导也闻风而动。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亲自过问。县招待所新上任的所长,姓钱,四十出头,部队转业,脑子活络,颇有经营眼光。他嗅到了其中的巨大“商机”和文化政绩。他亲自登门,不再骑那辆二八杠,而是坐着招待所那辆半新的上海牌小轿车,带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苏式糕点和一网兜时新水果,恭恭敬敬地请毛大出山,担任招待所的“终身名誉顾问”兼“首席技术指导”。“孔老,您老这身本事,埋没在这小门房里,是我们地方文化资源的巨大浪费啊!可惜得不得了!请您老务必出山,指点指点我们后厨那些毛头小子,把我们招待所的菜,也提提档次,打出点‘文化宴席’的名气来!您老放心,就是动动嘴,尝尝味儿,把把关,绝不用您老亲自动手颠勺!待遇嘛,好商量,绝对亏待不了您!给您老单辟一间向阳的休息室,清静!” 钱所长言辞恳切,姿态放得极低。
毛大被这阵势弄得更加懵懂惶恐。他这辈子,被邑人戳着脊梁骨,骂过“败家精”、“吃货”,被可怜过“孔少爷落难了”,被人长久地遗忘在角落与尘埃为伴,唯独没被人如此恭敬地当个“宝”似的,还用“文化”、“传承”这样的大词请过。他看着钱所长殷切发亮的脸,又看看在一旁拼命使眼色的侄子孔德全,浑浊的脑子里一片混乱,像一锅煮糊了的粥。最终,或许是那点残存的对“吃”的本能执着起了作用,或许是拗不过钱所长和侄子的轮番劝说,更或许是对那间“向阳休息室”的模糊向往,他犹豫再三,布满老年斑的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着,终于嗫嚅着点了头。条件是:不管事,只动嘴;有张安静桌子吃饭就行;工钱看着给;莫要太闹腾。
毛大被那辆半新的上海牌小轿车接进了县招待所。小车驶过北门大街,毛大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,恍如隔世。县招待所依一座小山修建,花木扶疏,古树参天,好几幢三层楼房,白墙青瓦,徽风皖韵。钱所长亲自安排,给了他二楼尽头一间向阳的房间,窗明几净,白灰墙,水泥地,一张木床,一张书桌,一把藤椅,一个带镜子的五斗橱,还有带抽水马桶和洗脸池的小卫生间!这对蜷缩在阴暗门房多年的毛大来说,简直就是天堂。窗外正对着招待所的后院,几株高大的老桂花树,枝叶婆娑。
起初,后厨那些穿着崭新白制服的大师傅们,对这个干瘪枯瘦、说话漏风的老头不以为然。钱所长特意开了会,强调要尊重“老顾问”、“文化老人”,大家面上客气,背地里嘀咕:“这老头,一阵风能吹倒,还能尝出味道?”“别是来混吃混喝的吧?”“《江淮食谭》?书上的玩意儿,做给谁吃?花架子!”毛大也不多话,更不辩解,每日到了饭点,便佝偻着腰,背着手,在宽敞明亮、不锈钢器具闪闪发光的现代化厨房里,慢慢踱步,像个游荡的的幽灵。他默默地看着大师傅们切配、炒菜、炖汤、蒸煮,浑浊的眼睛偶尔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。偶尔才沙哑地开口,声音不大,却总能点中要害,像根针,刺破那些不以为然的泡沫:
“油,热过头了,冒青烟了,有糊味,炒出来的菜芯发苦,没得清爽气。”(对着正在爆炒青菜的师傅)
“腰花,火候老了,嚼不动,像皮筋。要脆嫩,油温得七成热,眼见锅边起烟丝儿,下去‘刺啦’一声响,心里头默数十个数,一、二……十!赶紧捞!欠点火候比过火强,嫩点还能回锅。”(看着刚出锅的一盘略显老韧的爆炒腰花)
“这汤……浮油没撇干净,浑了,不清亮,像淘米水。吊汤,最后得用肉糜‘扫’,细肉糜像雪花一样,轻轻匀匀地撒下去,吸了沫子杂质,再小心捞出来,汤才透亮,能照见碗底的花纹。”(指着大汤桶里略显浑浊的高汤)
“笋干烧肉?笋干发得不够,芯子还硬,吃着硌牙,费腮帮子。得用头道淘米水,泡足两天一夜,中间换两次水,捏着没得硬心了才行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。”(尝了一口刚烧好的笋干烧肉,皱着眉吐出一点笋干硬芯)
他说话慢,带着浓重的乡音,却句句在点子上。大师傅们起初将信将疑,面子上下不来,又碍于所长吩咐,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按他说的调整火候、改进工序。结果,按他说的“数十个数”炒出来的火爆腰花,果然脆嫩爽口,赢得称赞;耐心“扫”过的清汤,果然清澈见底,鲜而不浊,做“开水白菜”的底汤再好不过;用淘米水发足两天的笋干,果然软糯入味,吸饱了肉汁。慢慢地,事实胜于雄辩,大伙儿服气了,背后嘀咕变成了真心请教。
掌灶的王师傅端着刚调好的鱼片浆,凑过身子来问:“孔老,您老瞅瞅,这鱼片浆得咋样?稠了还是稀了?” 负责凉菜的小李熬糖色时,也主动问:“孔老,您看这糖色熬到这个程度,焦香有了,再熬怕苦,行不?”毛大成了厨房里一尊沉默却分量十足的“食神”、“定海神针”。连钱所长路过厨房门口,腰杆都挺直了几分,脸上有光。
真正让毛大和招待所名声大噪、冲出县界的,是钱所长力主策划推出的“孔府怀旧宴”。菜单自然精挑细选自《江淮食谭》,当然,剔除了“几十只鸭舌”、“十副猪腰泥”这类过于奢靡且易惹人非议的“炫技菜”,精选了几道工序虽繁复但食材尚可寻得,也能体现“古法精要”和“地方风味”的菜式:
文火焐牛肉(选用上等牛腩,严格按书中火候与“焐”法,汤清肉烂,配定远特产小烙馍)。
鸡油扒菜芯(精选矮脚黄菜芯,鸡油熬炼得清亮无渣,旺火快炒,翠色不减)。
随园煨腰花简化版(只用一副上好猪腰,精细处理去臊,改煨成小块而非泥,火候精准,嫩滑无渣,配书中提及的柳秀才诗句)。
青山野蕈汤(用人工精心培育的新鲜鸡腿菇、杏鲍菇等仿野生菌替代,汤色力求清亮,菌香突出)。
再配上几道毛大根据当下时令、结合旧时记忆新琢磨出的时新菜:
蟹粉狮子头(猪肉肥瘦相间,手工细切粗斩,拌入现拆蟹粉,清炖,汤鲜肉嫩,蟹香隐隐)。
虾籽焖茭白(选本地嫩茭白,手剥虾籽提鲜,火候讲究,茭白脆嫩,虾籽鲜香)。
每道菜上桌,穿着崭新制服、训练有素的服务员,都会手托菜盘,面带微笑,轻声细语、如数家珍般介绍其典故出处:“各位领导、来宾,这道‘文火焐牛肉’,出自《江淮食谭》第X页,是当年孔世襄老先生在全兴楼最爱的菜品之一,讲究火候如绣花,汤清肉烂……”“这道‘随园煨腰花’,灵感源于袁枚《随园食单》,经孔老改良……书中柳慕贤先生有诗赞曰……”仿佛端上桌的不是菜,是一段段活色生香、有据可查的历史与文化。
六、桂子香时
省市联合检查组,下来视察县里乡镇企业工作,规格颇高。县里高度重视,晚宴自然安排在县招待所,品尝“孔府怀旧宴”。钱所长亲自督阵,后厨如临大敌。毛大也被请到餐厅隔壁的小休息室“坐镇”。
一道道菜流水般送上。检查组组长,一位头发花白籍贯苏州的老领导,尝了一口“文火焐牛肉”,那酥烂入味、汤汁清鲜、毫无油腻的滋味让他眯起了眼,细细咀嚼,半晌,放下筷子,对陪同的县长感慨:“就是这个味儿,地道!小时候在苏州外婆家,只有大户人家年节请客,或是观前街松鹤楼老师傅掌勺时,才能吃到这么清爽又入味的焐牛肉!火候、选料都讲究,没想到今天又尝着了。难得,真难得!” 另一位副组长,是北方人,却对那“青山野蕈汤”情有独钟,汤色清亮,菌香扑鼻,喝了两小碗,赞道:“清鲜!有山野之气,好!比大鱼大肉吃着舒服!” 席间气氛融洽,领导们对“孔府怀旧宴”的文化内涵、菜品质量给予了高度评价。临行前,组长握着县长的手,特意提到:“你们这个顾问请得好!菜很有特色,有文化底蕴!吃出了地方风味,也吃出了历史感!要好好保护这位老同志,把他的经验传下去!这个‘孔府宴’的品牌,可以好好打造一下!”
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“孔府宴”的名声不胫而走,甚至上了省报的“地方风味”专栏和市电视台的新闻。邻近的城市,甚至省城都有人专程驱车而来,就为尝尝这“书上写的”、“领导夸过”的“文化味道”。招待所餐厅天天爆满,包间预定排到了下个月。钱所长笑得合不拢嘴,走路带风,对毛大更是敬若上宾,顾问津贴翻了一倍,嘘寒问暖,关怀备至。
孔德全的“孔记牛二臊子”自然也水涨船高,食客盈门,常常不到晌午就卖光了。他特意在店里最显眼的粉墙上,挂上装裱好的《江淮食谭》封面放大复印件,黑底金字,十分醒目。还在柜台最显眼处,摆上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原著,用玻璃板压着。每每有好奇的食客问起,或是熟人打趣:“德全,生意这么火,快活(快乐)吧?”他便精神抖擞,指着墙上的书封和玻璃板下的书,声情并茂地向食客们讲述他大伯伯当年的“神迹”:“那当然喽!我大伯伯那张嘴,金口!他老人家品点的菜,这书上写的是小葱拌豆腐——一清二白!还有那回耍小鬼子的牛油蜡烛炒臊子……乖乖!真得味(真厉害)!” 仿佛他亲历其境,与有荣焉。
这年深秋,天高气爽,金桂飘香。县新华书店为配合文化宣传,在一楼大厅隆重举办《江淮食谭》作者签名售书活动。大幅海报早早贴出:“饮食文化活化石孔世襄先生亲临签售”。活动当天,书店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龙,蜿蜒到了街角。队伍里多是中老年知识分子、饮食文化爱好者、餐饮从业者,也有不少被“活化石”名头吸引来的普通市民。
毛大被孔德全和柳文清一左一右,小心翼翼地搀扶着,坐到了铺着崭新红绒布的签售桌后面。他穿着一身孔德全孝敬的崭新的藏青色涤卡中山装,衣服显得大而无当,罩着他枯瘦的身躯。胸前也别着一朵有些滑稽的绸布红花。头上戴了顶银灰色的鸭舌帽。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,握着一支崭新的“英雄”牌金笔,那笔对他而言却重若千钧。他低着头,集中精神,一笔一划,极其缓慢地在一本又一本书的扉页上,签下“孔世襄”三个字。字迹颤抖歪斜,如同秋风中的枯藤,却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。镁光灯咔咔闪烁,白光刺眼,晃得他眼前发花,不得不时常停下笔,眯着眼喘息片刻。人们拿着书,争相与他握手,说着“孔老,久仰您老的大名啊!”、“您的书是地方上的宝贝啊!”、“您老要保重身体啊!”。无数只手伸过来,带着汗湿的温度和陌生的热情。
毛大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不知所措的笑,浑浊的眼睛,努力想看清眼前晃动的人脸,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:“嗯……好……劳慰(谢谢)……” 喧嚣的声浪包围着他,嗡嗡作响,听不真切。又一个头发花白、戴着眼镜学者模样的老者,激动地把书递过来,紧紧握了一下他枯瘦的手,大声说:“孔老,久仰久仰!您书里写的清炒鸭舌、煨猪腰泥,哎呀,光看着文字描述,就馋死人了!简直是饮食美学的极致!可惜现在材料、人工都难寻,怕是吃不到了,遗憾啊!” 毛大签名的笔尖猛地顿住了,金笔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、深蓝的墨点,像一滴凝固的泪。他抬起头,透过老花镜片,努力聚焦,看着眼前这张因对书中美食的无限遐想而充满惋惜的脸,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,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,仿佛有许多话——关于那滋味的真实,关于奢靡的代价,关于饥饿的苦涩——堵在干涩的喉咙,急于喷薄而出。最终,他只是极轻地、近乎叹息地“嗯”了一声,那微弱的声音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。他深深地低下头,金笔更加艰难地挪动,在墨点旁,继续签下自己那已然有些陌生而又承载了太多滋味的名字。
活动结束,回到招待所的房间。屋里窗明几净,一尘不染,下午的阳光暖融融地铺满了一大半空间。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炖盅,盖着盖子,旁边放着一个小瓷勺。钱所长特意交代厨房,给孔老煨了一小盅“随园煨腰花”(简化版)。揭开盖子,汤汁红亮清透,腰花切成均匀的麦穗状,软嫩地卧在汤中,点缀着几粒鲜绿的豌豆苗,香气温和而诱人,是熟悉又陌生的味道。
毛大没有立刻去吃。他慢慢踱到窗边。窗外,那几株高大的老桂树,桂花开得正盛,细碎的金黄花朵,密密匝匝地藏在墨绿的叶间,甜香幽幽,乘着微凉的秋风,丝丝缕缕,无孔不入地飘进窗来,与屋内食物温和的香气悄然交融,弥漫在空气中。
远处厨房的方向,隐约传来锅勺碰撞的清脆声响(“当啷——嗤啦——”),大师傅中气十足吆喝学徒的洪亮嗓门(“火候!看着点火候!”),还有排风机低沉的、持续不断的嗡鸣。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油烟、食材被高温激发出的鲜香、草木特有的清气、桂花的甜腻以及秋阳晒暖了的砖石的味道。
毛大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混合着人间烟火与自然芬芳的气息涌入他衰老的胸腔。他闭上眼睛,靠在窗边,让那混合的气息在身体里缓缓流转。这一次,没有咳嗽。只有眼角,悄然爬过一道极细、极浅的水痕,如同蜗牛爬过干燥的叶面,蜿蜒流过脸上,但很快便被那饱经风霜的干燥肌肤吸干了,了无痕迹,只在光线里留下过一瞬微不可察的湿润反光。
那水痕里,或许浓缩了太多。全兴楼鼎沸的人声与玉盘珍馐的浮光幻影,青山溪水的泠泠作响与灶火跳跃的暖意,库房角落绝望的咀嚼声与糠秕刮过喉管的难受,旧门房光柱里无声飞舞的尘埃,签售会上晃眼的白光与陌生喧嚣……更有此刻窗外,这平淡、嘈杂而无比真实的烟火人间——锅碗瓢盆的铿锵协奏,油盐酱醋的浓淡交响,一代又一代人关于滋味永不疲倦的追逐、失落、复得与言说。
七、蟹粉狮子头
转眼便是深秋。钱所长说,省里有个文化交流团要来,点名要品尝《江淮食谭》里的菜。菜单上,“蟹粉狮子头”是头一道大菜。钱所长搓着手,对毛大说:“孔老,这道菜,书上写得精妙,可所里厨师没做过,您老得亲自把把关!”
后厨立时忙活起来,气氛紧张。案板上,肥四瘦六的猪肋条肉,粉嫩嫩一大块。掌勺的王师傅,膀大腰圆,手里两把厚背刀,舞得呼呼生风,将肉细细切成石榴籽大的小丁。毛大背着手,佝偻着腰,在旁边看着。王师傅刀工利落,肉丁大小均匀,毛大微微点头。
“停。”毛大忽然沙哑地开口。
王师傅刀停半空,不解地看向他。毛大伸出枯枝般的手指,点了点肉堆里几粒稍大的肥肉丁:“这几粒,大了。斩(剁)肉,讲究‘细切粗斩’。切要匀,斩要粗,肉丁边缘不能太光滑,要有点毛茬,这样吃起来才有颗粒感,不散,也吸汁。”他顿了顿,喘了口气,“书上柳秀才记的‘细切如绿豆,粗斩似石榴’,说的就是这意思。你切的,太细碎了,斩的力道,也欠了些火候。”
王师傅脸一红,点着头,忙道:“哎,孔老说得对!我这就改!” 他放慢速度,小心仔细地切起肉来。
另一边,两个小徒弟在对付大闸蟹。毛大踱过去。小徒弟手生,撬蟹壳笨手笨脚,蟹黄蟹肉沾得满手都是。毛大摇摇头,哑着嗓子一点一点指点:“拆蟹粉,是细活。蟹蒸透了,先掰下大螯,用擀面杖轻轻滚压,肉就出来了,省力。蟹身对半劈开,小镊子慢慢剔,黄归黄,肉归肉,蟹腿肉用蟹脚尖顶出来,一根是一根,莫糟蹋东西。”他边说,边颤巍巍拿起一只蒸熟的蟹,枯瘦的手指示范着。那动作,依稀可见当年挑剔美食时的精准。小徒弟看得眼直,连连点头:“乖乖,孔老这手,真厉害!”
拆好的蟹黄橙红诱人,蟹肉洁白如玉。毛大看着王师傅将斩好的肉丁放进大青花海碗里,加入葱姜细末、绍酒、细盐、少许湿淀粉,又磕入两个鸡蛋清。王师傅挽起袖子,准备下手搅打上劲。
“哎,慢着。”毛大又出声,“搅肉馅,讲究方向。只能顺一个方向搅,要么左,要么右,不能乱。手上要带水,湿漉漉地搅,肉才嫩,不沾手。水要一点点加,看着肉馅的‘神气’,吸饱了水,亮晶晶、黏糊糊,抓起来摔下去,‘啪嗒’一声响,像个肉坨子,粘在碗底不散,这劲头就足了。”他眯着眼,仿佛在回忆某种触感,“书上没说这个,这是灶台底下的功夫。”
王师傅依言,耐着性子,顺一个方向搅打,手臂酸胀,额角见汗。毛大在一旁看着,眼睛盯着那团肉馅的变化。直到肉馅变得油润发亮,抓起一团,奋力一摔,“啪”一声脆响,粘在碗底稳稳当当,他才微微颔首。
该下蟹粉了。王师傅要将金灿灿的蟹黄和雪白的蟹肉倒进肉馅里。毛大却摆摆手:“蟹粉不能一股脑拌进去。蟹黄金贵,要最后放,拌几下就好,拌狠了,黄碎了,色香味都减分。”王师傅依言,先拌入蟹肉,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拌入蟹黄。橙红的蟹黄在粉嫩的肉馅中如同碎金散落,煞是好看。
大砂锅坐水,烧到锅底冒起细密的小水泡(“蟹眼泡”)。王师傅洗净手,手心蘸点清水,抓起一团肉馅,在两手间轻轻倒换,团成比拳头略小的狮子头。动作有些生硬,团出来的形状不够浑圆。毛大没说话,自己洗了手,也沾湿手心,抓起一团肉馅。他那枯瘦的手掌,此刻却异常沉稳,肉馅在他掌心轻巧地转动、跳跃,几下便团成了一个光滑溜圆、紧实饱满的大肉丸。他轻轻托着,缓缓放入砂锅的温水里。那狮子头入水,不散不沉,稳稳地悬在“蟹眼泡”中。一个,两个……毛大默不作声地团着,动作缓慢却透着一种久违的韵律。王师傅和小徒弟看得屏息凝神。
狮子头全部下锅,水面将沸未沸。毛大盖上砂锅盖。“火,要‘焐’。”他指着灶眼,“文火,像焐牛肉那样,汤面只能微微抖动,不能翻滚。滚了,狮子头就散了,柴了。”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,“三个时辰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。”
三个时辰,厨房里弥漫着蟹粉与猪肉交融的奇异鲜香。毛大一直守在砂锅旁,偶尔掀开一丝缝隙,看看火候和水面。钱所长进来催问了几次,都被他摆摆手挡回去。直到暮色四合,砂锅盖揭开,热气蒸腾。汤色清亮,几颗硕大的狮子头浮在汤中,表皮光滑,色泽粉嫩。毛大用长柄汤勺,极其小心地舀起一个,盛入白瓷大碗。淋上清汤,撒上几根烫熟的豌豆苗尖。橙黄的蟹油,星星点点浮在清汤上,衬着碧绿的豆苗,美不胜收。
当晚宴席,这道“蟹粉狮子头”成了焦点。文化交流团的团长,一位清癯的老先生,尝了一口,闭目良久,叹道:“肉嫩如腐,鲜而不腻,蟹香蕴藉其中,汤清味醇,火候功夫,都已臻化境!难得!难得!” 众人交口称赞。钱所长红光满面,特意端了一小碗送到休息室给毛大。
毛大坐在窗边,看着碗里那半个狮子头(钱所长特意舀的)和清汤。他用小勺舀起一点点肉,送入口中。慢慢地嚼着。那细腻、鲜美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。然而,那熟悉的、如影随形的麻木感与苦涩感,如同顽固的苔藓,依旧覆盖着他的味蕾。他努力地、近乎贪婪地去捕捉那一丝蟹黄的鲜甜,那一缕猪肉的醇香,它们如同游丝,在厚重的麻木与苦涩中艰难穿行,微弱得几近于无。他咽下去,喉头滚动,仿佛咽下的不是美味,是某种沉重的失落。
窗外,桂花的甜香依旧浓郁。厨房里锅勺的碰撞声、人声,隔着墙壁隐隐传来。毛大放下勺子,望着碗里剩下的狮子头,浑浊的眼中一片空茫。良久,他才极轻地自语,像是在问自己,又像是在问这满室的桂香:“好……好吃么?” 声音飘散在寂静的空气里,无人应答。
八、味外之味
《江淮食谭》的名声愈传愈远。一位旅居日本的华裔美食家山田先生,辗转托人联系到出版社,表达了浓厚的兴趣,并希望能来县里,拜访孔世襄先生,亲身体验书中的“古法滋味”。出版社和县里都十分重视,视为一次难得的“文化输出”机会。行程很快敲定。
消息传到县招待所,钱所长既兴奋又紧张。他找到毛大,满脸堆笑:“孔老,大喜事!日本的美食家山田先生,慕名而来,想要拜见您老,还要尝尝我们‘孔府宴’,这可是给家乡,给国家长脸的事!”
毛大坐着,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凋零的桂花树,没什么表情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山田?日本人?他的脑子里,模糊地闪过四十多年前“好再来”里,那个挎着军刀吃得满嘴油光的渡边小队长的影子,还有那盘用牛油蜡烛炒的气味刺鼻的“臊子”。
“山田先生对您的《江淮食谭》,推崇备至啊!”钱所长没察觉出毛大的异样,继续兴奋地说,“尤其对您书中记载的‘清炒鸭舌’和‘煨猪腰泥’的技艺,还有……呃……那‘牛油蜡烛’的轶事,非常感兴趣!他说这体现了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民间智慧!”
毛大的眼皮抬了抬,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,又像是想哭。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,声音干涩:“都……都是过去的事了。吃不到,也做不出了。”
“那是那是!”钱所长连忙说,“那些个太费事!我们就按‘孔府怀旧宴’的菜单来!重点是您老坐镇,跟他聊聊,讲讲书里的故事,讲讲味道!这就是文化!” 他特意强调,“翻译都找好了,省城来的,水平高得很!”
山田先生来的那天,秋雨绵绵。县招待所小餐厅布置得格外雅致,墙上挂着装裱好的《江淮食谭》节选和吴画师的仿品。毛大被孔德全和柳文清搀扶着,坐在主位旁。他穿着那身藏青涤卡中山装,胸前别着红花,显得愈发枯瘦。山田先生五十多岁,西装革履,戴着金丝眼镜,文质彬彬,一进门就对着毛大深深鞠躬,用流利但略带口音的中文说:“孔老先生,久仰大名!今日得见,三生有幸!您的《江淮食谭》,是饮食文化的瑰宝!”
毛大微微欠身,算是回礼,没说话。翻译在一旁低声转述山田的赞美。菜肴一道道上来,服务员介绍着典故。山田听得极为认真,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录,对着每道菜仔细端详、拍照,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品尝,闭目回味,再详细询问做法细节。他对“文火焐牛肉”的汤清、“鸡油扒菜芯”的翠色、“随园煨腰花”的火候,都赞不绝口。
话题自然转到了《江淮食谭》。山田恭敬地问:“孔老先生,书中记载的‘清炒鸭舌’,只取舌尖,其味之精妙,令人神往。您能否描述一下,当年品尝时,那舌尖上的感觉?脆?嫩?鲜?哪种感受最突出?”
餐厅里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看向毛大。翻译凑近他耳边,清晰地复述问题。毛大望着眼前精致的菜肴,又像是望着极其遥远的地方。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空气都有些凝滞。钱所长紧张得手心冒汗。终于,毛大沙哑地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:
“脆……也嫩……也鲜……” 他顿了顿,似乎在努力搜寻那些早已模糊的感官记忆,“……都不是。”
众人一愣。山田更是聚精会神。
毛大抬起枯瘦的手,用食指的指尖,极其缓慢地,轻轻点在自己的舌尖上。那个动作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追溯。
“是……一点‘尖’。”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,仿佛这个词有千钧重,“就那么一点点‘尖’……碰在舌头上,像……像春天刚冒头的草芽尖,顶了一下……就化了。鲜味……是后来才泛上来的。” 他放下手,眼神空茫,“几十只鸭子,就为了盘子里那一点点‘尖’……值不值?嗬……”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气音,像是自嘲,又像是叹息。
翻译低声准确地译给山田听。山田先生肃然起敬,再次深深鞠躬:“‘尖’,妙不可言,这是最精准的味觉描述!孔老先生对味道的感知,已入化境,佩服之至!” 他激动地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。
钱所长和县里陪同的领导,都松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笑容,纷纷附和。宴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。
只有孔德全和柳文清,坐在毛大旁边,看着他枯槁的侧脸。毛大说完那段话后,便一直低着头,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没怎么动过的“随园煨腰花”。他的手指在桌布下无意识地捻着,仿佛在捻着一段早已消散的滋味。当山田再次热情地举杯向他致敬时,他只是机械地端起面前的小酒杯,沾了沾嘴唇。那酒液滑过他的舌头,如同白水。
宴席结束,山田心满意足地离开。钱所长兴奋地拍着毛大的肩膀:“孔老,您老今天可是立了大功!讲得太好了,‘尖’,这个字神了!山田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,我们地方上饮食文化这张牌,算是打响啦!”
毛大任由钱所长扶着,慢慢走回他那间小屋。走廊里灯光昏暗。走到门口,钱所长替他开了门,屋里没开灯,一片昏暗。毛大忽然停下脚步,没回头,声音沙哑疲惫,像是从地底传来:
“值不值……几十只鸭子,就为了那一点点‘尖’?” 他像是在问钱所长,又像是在问这无边的黑夜。没等回答,他佝偻着背,慢慢挪进了黑暗的屋子,轻轻关上了门。
钱所长站在门外,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半晌没回过神。值不值?他挠挠头,觉得这老头的心思,真比那煨了三天的猪肺汤还难琢磨。
九、桂香杳杳
入了冬,天一日冷过一日。窗外的老桂花树早已落尽了金黄,只剩下墨绿的叶子,在寒风中瑟缩。毛大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。他越发沉默,常常一整天坐在向阳的藤椅里,裹着厚棉袄,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。送来的饭菜,常常只动几筷子就放下了。问他味道如何,他只摇摇头,含糊地说:“糊嘴……苦。”
钱所长有些着急,变着法子让厨房做软烂可口的吃食:鸡茸粥,蛋羹,烂糊肉丝面……毛大依旧吃得很少。孔德全也常来,携带着“孔记”卤得烂乎乎的酱牛肉,切成薄片。毛大有时会拈起一片,放进没牙的嘴里,慢慢地抿,像在品味某种消失已久的东西,最终还是吐掉,叹口气:“没有……早先的味儿了。”
一日午后,天难得的放晴,薄薄的阳光透过玻璃,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。毛大靠在藤椅里,似乎睡着了,呼吸轻浅。柳文清来看他,带来一本新加印的《江淮食谭》,封面用了更厚实的铜版纸,书名烫了金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“孔老,书又加印了。出版社说,反响特别好,可能要出海外版了。”柳文清轻声说,把书放在毛大膝上。
毛大眼皮动了动,缓缓睁开。浑浊的目光落在膝头那本崭新的书上。封面上,“江淮食谭”四个烫金大字,刺得他眼睛有些发花。他伸出手,颤抖着,抚过那光滑冰冷的封面,抚过自己那三个印在封面下方同样烫金的名字:孔世襄。他的手指在那名字上停留了很久,指尖冰凉。
“书……”他喃喃道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书……是香的。”
柳文清没听清,凑近了些:“孔老,您说什么?”
毛大没再说话。他慢慢抬起头,目光越过膝上的书,望向窗外。光秃秃的桂树枝桠,映在灰白的天空上,枝桠间,仿佛还残留着几个月前那甜腻醉人的香气幻影。他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那虚幻的香气也吸进肺腑里。然而,吸入的只有冬日清冷的空气,带着一丝尘土和煤烟的味道。
他缓缓闭上眼,一滴泪水,毫无征兆地,从他深陷的眼角挤出来,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,极其缓慢地滚落,最终消失在灰白的鬓角里,了无痕迹。
柳文清心头一紧,莫名地感到一阵酸楚。他看见毛大枯槁的手指,还停留在书封面那个烫金的名字上,微微颤抖着,仿佛在与一个陌生而沉重的符号,进行着无声的对话。
窗外,一阵冷风吹过,光秃秃的桂树枝桠轻轻摇晃,发出细微的呜咽声。招待所后院的锅炉房开始送暖了,粗大的铁皮烟囱喷吐着灰白的烟柱,袅袅升腾,融入铅灰色的天空。远处厨房的方向,隐约传来准备晚饭的声响,锅碗瓢盆的碰撞,单调而持续,是这人世间永不落幕的背景音。
屋里很静,只有老人极其微弱的呼吸声,和那本厚重的书,在膝头上散发着它带着油墨味的“香气”。这香气,与记忆里全兴楼的珍馐、青山灶火的野味、库房糠秕的涩味,以及窗外那早已消逝的桂子甜香,交织缠绕,最终都归于这冬日午后凝固般的寂静里。
毛大的手指,终于从那个烫金的名字上滑落,无力地垂在椅边。他像是睡着了,又像是沉入了某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,充满了各种复杂滋味的深潭之底。那里,或许有玉盘珍馐的浮光掠影,有饥肠辘辘的尖锐回响,有牛油蜡烛的呛人膻气,也有无数个清晨黄昏,他独自面对粗粝食物时,那无声咀嚼的漫长孤寂。
十、白事宴
毛大是在一个清寒的清晨走的。头天晚上,孔德全给他送了一小碗新熬的桂花糖芋苗,软糯甜香。毛大靠在床头,就着孔德全的手,勉强吃了两勺,喉咙里咕噜着说:“甜……太甜了。” 夜里便悄无声息了,像一盏熬尽了油的枯灯。
消息传开,县城竟小小地轰动了一下。县里觉得这位“饮食文化活化石”的丧事马虎不得,钱所长更是上心,主动揽下,在招待所餐厅操办“白事宴”,费用从招待所“文化宣传”经费里支。他拍着胸脯对孔德全说:“德全,放心!孔老是我们县的一张文化名片,这最后一程,得办得风光、体面,合乎老先生的身份!”
灵堂设在招待所小礼堂。正中挂着毛大的遗像,是从《江淮食谭》作者简介里翻拍放大的,有些模糊。照片上的毛大穿着那身藏青涤卡中山装,胸前别着那朵小小的红花,脸上挂着签售时那种僵硬的、谦卑的笑。遗像两旁,悬挂着县文化馆送来的挽联,墨迹淋漓:“舌灿莲花尝尽人间百味,笔走龙蛇录成食界奇谭”。下方条案上,摆着几盘象征性的供品:一碟地方特产小酥饼,一碟绿豆糕,一盘码放整齐的苹果。空气里弥漫着线香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。
来吊唁的人不少。出版社的沈副社长和柳文清专程从省城赶来,献上花圈。县里各局办的头头脑脑,也派了代表,送上挽联花圈,在签到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。钱所长忙前忙后,迎来送往,向来宾介绍着孔老先生的“文化贡献”和“宝贵遗产”。孔德全一身重孝,跪在灵旁,机械地磕头还礼,脸上木木的,眼圈红肿。柳文清看着遗像上那模糊的笑容,又看看灵堂里这喧闹而刻板的场面,心里堵得慌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“白事宴”。钱所长把“孔府怀旧宴”的班子原样搬来,只是撤掉了“蟹粉狮子头”、“随园煨腰花”这些听着喜庆的菜,换上了地方白事传统的“八大碗”,但食材和做法,却处处透着招待所的“讲究”和“文化气息”。
开席了。餐厅里人头攒动,热气腾腾。钱所长陪着沈副社长、县里领导和几位重要来宾坐主桌。他清清嗓子,站起身,举杯致辞,声音洪亮,盖过了碗筷碰撞声:
“各位领导,各位来宾!今日,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,在这里追思我们地方上杰出的饮食文化传承人——孔世襄老先生!孔老一生,与‘吃’结下不解之缘!他的《江淮食谭》,是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!今天这席‘白事宴’,既是对孔老的深切缅怀,也是对他毕生追求‘食不厌精’精神的致敬!大家吃好喝好,送孔老最后一程!” 说罢,一饮而尽。
席间顿时热闹起来。人们谈论着毛大的“传奇”,谈论着《江淮食谭》的畅销,谈论着招待所的“孔府宴”如何一桌难求。觥筹交错,气氛渐渐热烈,竟不似丧宴,倒像一场成果展示会。
柳文清和孔德全坐一桌。柳文清没什么胃口,看着桌上那些“讲究”的菜:
红烧蹄髈:蹄髈炖得稀烂,皮肉分离,颜色酱红发亮,却失了蹄髈应有的筋道口感,只剩下一味的软烂和酱油的咸甜。
清蒸白鱼:鱼是上好的江白鱼,清蒸火候也准,鱼肉雪白细嫩。可不知是鱼不新鲜还是调料问题,入口竟隐隐透着一股土腥味。
咸肉小炒:本应是咸肉、蒜苗、茶干爆炒,锅气十足。眼前这盘,油汪汪一片,咸肉切得厚薄不均,蒜苗炒过了头,蔫头耷脑,茶干也失了嚼劲。
八宝饭:糯米蒸得过于软烂,粘成一坨,豆沙馅齁甜,上面点缀的蜜饯红绿丝鲜艳得不自然。
邻桌一位穿着体面的老者(据说是县里退休的老厨师),夹起一块蹄髈皮,放进嘴里嚼了嚼,皱着眉,低声对同伴说:“蹄髈烧得没得筋骨,光剩下烂乎了。油也汪,腻得慌。” 又尝了一口鱼,摇摇头:“白鱼是好鱼,可惜了,火候再好,底子(新鲜度)差了一毫毫(差了一点),腥气压不住。” 同伴附和:“是哦,看着排场大,吃到嘴里,滋味……清汤寡水的,没得个主心骨的味道。比孔老书上写的那些老法儿,差远喽!”
孔德全闷头扒着饭,把一块炒得发柴的咸肉塞进嘴里,用力嚼着,腮帮子鼓起。柳文清听见邻桌的议论,再看看孔德全的样子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他想起父亲手稿中,毛大品评美食时那些精妙入微的词语,再看看眼前这席被冠以“缅怀”之名,而徒有其表的“白事宴”,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荒诞和悲哀,涌上心头。这满桌的油光,这喧闹的人声,与灵堂里那张模糊的遗像,与毛大枯坐门房时那碗凉透凝油的臊子,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照。
十一、余烬
葬礼过后,日子又恢复了平静。招待所那间向阳的小屋被清理出来,毛大留下的几件旧衣物和那本崭新的《江淮食谭》,被打包送到了孔德全的“孔记牛二臊子”店里。
孔德全把伯父的遗像,恭恭敬敬地挂在店堂最里面的墙上,下方摆了一个小香炉。那本烫金的《江淮食谭》,就放在香炉旁边,玻璃板压着,翻到登载毛大照片和简介的那一页。有熟客来,偶尔会对着遗像唏嘘几句:“孔老走喽!地方少了个‘吃精’(特别会吃的人)!” 孔德全便叹口气:“是哦,没得了。”
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。孔德全继承了毛大对牛腰眉肉挑选的眼光,刀工火候也愈发老练。他的牛二臊子,肉丁切得均匀,酱菜脆爽,咸鲜酸香,油润红亮,在县上是独一份。食客们吃得满意,常夸:“德全,你这臊子,得味(真好吃)!比你大伯伯当年,怕是也不差!”
孔德全听着,嘿嘿一笑,手上颠勺不停,嘴上却道:“差远喽!差远喽!我这点手艺,也就是糊口。我大伯伯那张嘴,那才是金口!他老人家尝过的滋味……啧!” 他摇摇头,说不下去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无论他如何用心,炒出来的臊子,总感觉少了点什么。不是咸淡,不是火候,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“神气”,一种伯父口中那一点点难以捕捉的“尖”。
一日午后,店里清闲。孔德全坐在柜台后,翻着那本厚厚的《江淮食谭》。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,落在书页上。他翻到“牛油蜡烛炒肉丝(戏倭记)”那一段。柳秀才的打油诗赫然在目:“牛油蜡烛假作真,袖里乾坤戏倭军。莫道饕翁只知味,急智赛过十万兵!” 旁边是美编老周绘制的插图:一个穿着长衫的模糊背影,袖着手,正踱出“好再来”油腻的门槛,门外是惶惑的午后阳光。
孔德全的手指,无意识地抚过那插图。他仿佛看到伯父当年那佝偻却镇定的背影,袖子里藏着真正的牛二臊子,不紧不慢地消失在街角。那背影里,有一种乱世小民的精明与无奈,也有一种骨子里对“真味”近乎本能的守护与倔强。
他又想起伯父晚年常说的那句“人不是饿死的,是馋死的”。以前他不懂,只觉得是老人家的怪话。此刻,看着书中那些繁复到近乎奢靡的菜式描述,看着这段“牛油蜡烛”的急智记载,再想想伯父枯坐门房时麻木的味蕾,和那场喧闹空洞的“白事宴”,他心头猛地一震,似乎触摸到了一点那句话里深藏的悲凉与悖论。
他合上书,望向店外。大街上的青石板路,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。街对面,当年合作化饭店的门房,早已改成了小杂货铺。
一阵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。孔德全的目光落在店门口那株新栽不久的小桂花树上。枝叶还很稚嫩,在风中轻轻摇晃。他想起伯父在招待所最后的日子里,总是望着窗外那几株老桂花树发呆的样子。桂花开时甜香醉人,花落时寂然无声。
他站起身,走到灶台边。锅里还有小半份凉透的牛二臊子,油凝成了白色。他拿起筷子,夹起一小块冰凉的肉丁,送入口中。那咸鲜的味道依旧,油也依旧厚重。他慢慢地嚼着,近乎偏执地去感受那肉质的纤维,那酱菜的脆嫩,那复合的滋味在冰冷状态下的变化。然而,除了油盐酱醋的直白冲击,除了那挥之不去因冷却而更显突兀的油腻感,他依旧捕捉不到伯父所说的那一点点能“顶”一下舌尖的“尖”。
他咽下去,喉头有些发哽。他走到伯父的遗像前,拿起三支线香,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。青烟袅袅升起,模糊了相框玻璃后那张谦卑而僵硬的笑脸。孔德全把香插进香炉,望着那缕缕上升、最终消散在空气中的青烟,低声说:
“大伯伯,您老讲的‘馋’……我好像……懂了一毫毫(一点点)。”
声音很轻,很快被店外街市的嘈杂吞没。
香炉里,三炷香的香头明灭闪烁,如同微弱的余烬。那本厚重的《江淮食谭》静静地躺在旁边,烫金的书名在午后的光线下,依旧冰冷而耀眼。(作者:郑鹏程)
